土耳其军事政变被挫败了。军人喋血街头，紧接着会是清洗和审判，几千人被投进监狱。总统埃尔多安的地位愈加稳固，土耳其将朝着伊斯兰化继续迈进。从这个国家的世俗化进程看，这是一个历史性悲剧。

凯末尔立国以来，世俗化一直是土耳其的既定国策。可是，土耳其毕竟是穆斯林占绝大多数人口的国家。民主政治的隐患就在于，政客有机会煽惑多数民众，合法地推动伊斯兰主义回潮。捍卫宪法原则，遏制政教合一的重任，就落到了军人肩上。

土耳其军官大多出身优渥，利益盘根错节；很多人要到西方学习，自然而然，也就成了观念西化、眼界最广的阶层。国父凯末尔出身军队，威望崇高，其思想遗产在军队获得高度认同。多年以来，军队一直以世俗化捍卫者的面目屹立于政坛，这既符合他们的现实利益，也有利于土耳其的现代化。1960年代以来，土耳其军方多次发动政变，矫正政府的伊斯兰倾向，这已经成了一项传统。没有军队干预，土耳其恐怕早已成为伊朗，哪里还谈什么加入欧盟。

和此前大不相同，这次军方政变遇到的最大抵抗，不是来自文官政府，而是普通民众。从媒体上我们能看到，成千上万民众像潮水一样涌上街头，围堵军人和坦克，使他们滞于行动。警察和民众一哄而上，就能将荷枪实弹的军人缴械，这种情形真是不符常规。站在埃尔多安的立场，可以这么说：政变者陷入了「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」。 

为什么有那么多民众站在埃尔多安这边？

首先要说，埃尔多安是伊斯兰保守派的代表。埃尔多安有宗教煽动的历史，妻子女儿总用头巾严严实实裹住头发，他上台后允许戴头巾妇女在公共场所工作，甚至不让空姐涂艳色口红。在政界看来，这就是伊斯兰化的体现。底层民众大多怀有虔诚狂热的宗教情感，对世俗化的重要性缺乏认识，很容易把埃尔多安当成「自己人」。埃尔多安打开手机视频呼吁，清真寺大喇叭一响，民众自发走上街头抵抗军队，也就很好理解。

除了宗教原因，埃尔多安执政期间，土耳其的经济好到发光，这也是他深孚众望的原因。这一点媒体很少提到，甚至还有误读。有国内学者就认为，埃尔多安改革造成了土耳其经济混乱，事实刚好相反，埃尔多安的经济政策极其成功，奠定了他深厚的民意基础。

土耳其立国以后，相当长时期都实行国家统制经济，严格保护农业和工商业，贸易上实行「进口替代」战略。上世纪80年代起，全球出现市场化浪潮，土耳其也开启以私有化、开放化为内容的改革，直到1990年代还在缓慢推进。改革力度有限，经济增长乏力，土耳其在国际舞台也就没什么出彩。

2002年，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发展党（AKP）上台执政，私有化进程明显加快。2003年，土耳其政府实行「私有化战略」，将几乎所有国有资产列入拍卖。能源、交通、银行、工业在内的几百家国企拍卖一空，连著名的博斯普鲁斯大桥也引入外资。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，各国都有不同程度国有化回潮，土耳其反而加快了私有化进程，重点也从大型重要国企转向烟草、畜牧、饮食等领域。埃尔多安的强硬，促成了这场改革的坚定。在今天的土耳其，已经很少看到国有成分占一半以上的产业。

埃尔多安为什么坚定推行私有化？一个重要原因，是埃尔多安想带领土耳其加入欧盟。土耳其的东方是中东战乱地，西方则是富裕繁荣的欧洲大市场，加入欧盟的好处不言而喻。脱亚入欧一直以来都是土耳其的既定国策。既然向欧洲看齐，自然就要听从建议，降低国企比重，实行自由市场。土耳其成为伊斯兰世界最自由开放的国家，和它倾慕模仿西方，欧盟加以调教有很大的关系。

埃尔多安个人的经济观点是什么呢？他是明确认识私有制带来活力，还只是售卖国有资产，聚敛财富，以作扩军备战资本？目前看不到相关的材料。也许都有吧，不过重要的是结果：埃尔多安执政期间，土耳其经济有了飞跃发展。把它归入欧洲国家，它在欧洲范围内经济增长；把它视为亚洲国家，和中国印度不能比，也比那些战乱的邻国们好太多。

2002年到2008年，土耳其经济增速年均超过5%，仅次于中国印度；2010年和2011年，土耳其的经济增速两次超过8.5%，是发展最快的国家。埃尔多安执政以来，土耳其国民收入翻了三番，经济总量跃入世界前二十。最近两年，外交受困，国际经济环境变差，土耳其的经济增长只在4%左右。不过和老伙伴欧洲、老对手俄罗斯比起来，已经算是很不错了。

土耳其是中东军事大国，还是北约排名第二的出兵国。经济实力增强，这个国家在国际舞台日渐抢眼。最近两年，埃尔多安在各种场合亮相，八面威风。

这是一个复杂的大人物。在外界看来，埃尔多安是专横保守，富有野心的「中东之王」，是潜在危险的源头。在土耳其人眼中，埃尔多安创造了经济奇迹，带领土耳其人实现大国崛起，民族复兴，这个过程还在进行。除了少数忧心忡忡者，大部分土耳其人都支持这位「民族英雄」。

理解了这些，你就明白：土耳其军事政变几乎不可能成功。即使军人逮捕埃尔多安，如何对付他那庞大、热情的支持者，这就是个难题。宗教界普遍支持埃尔多安，把他视为伊斯兰复兴的希望。埃尔多安清楚他的权力基础，并且非常擅长运用。政变一结束，埃尔多安就逮捕了3000多名军官，解除了2000多名法官的职务。土耳其世俗化力量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。

埃尔多安拿到了经济繁荣的钥匙，对土耳其民众而言，这是个福气。他在经济以外施行的政策，却让热爱自由的人们深感不安，也让土耳其民族的前途蒙上了阴影。今天我们所处的时代，伊斯兰运动高涨，民族情绪浓烈，土耳其作为7500万人口的大国，它要走向何方，深深影响着世界的安全。